一陣薄薄的霧氣散去,又升起縷縷輕煙。
此起彼伏,漸漸出魚龍混雜的“大世界商城”。
每個城市都有一個這樣的地方——在這,你能買到任何你能想到的東西。
價格低端親民,以前流行賣假貨,后來賣義烏批發貨。上到山寨奢侈品,服鞋子包包,下到雨傘帽子假發,甲,手機裝殼刷機維修買賣一條龍。
如今風云變幻,瞬息萬變,在華強北都開始賣茶和化妝品批發轉型卷的年代,這間八層樓高的“大世界商城”,與時俱進,最靠正門口的門店是電子煙。
一個打扮時髦又有些流里流氣的年輕男孩兒,手腕上紋著花里胡哨的圖案,手里拿著金屬煙桿,吞云吐霧,倚靠著RELX悅刻招牌隨著節奏輕晃勁腰,朝過往路人推銷。
“姐姐,新進的幻影,要不要來一個試試?”
程一鑫從車上跳下來,雙肩包被他單肩聳起晃悠悠吊著,手里拎了個白圓孔展示架,上面滿滿登登最流行的手機殼。
在RELX門口杵著的男孩兒不晃了,嬉笑著上前,“喲,鑫哥,今天來這麼早?”
程一鑫打了個哈欠,看了眼大世界里頭懸掛的碩大時鐘,“都十一點了,早個屁。”
老式時鐘歷經滄海,懸掛多年仍不走慢一分鐘,充分說明了大世界商場作為老牌貧民窟購天堂的頑強生命力。
“你平時不都直接睡到來吃午飯?”
“馬丁,”程一鑫低聲音,“哥跟你說。”
“Martin,不是馬丁。”年輕男孩嘟囔反駁,“啥事兒啊,搞這麼神。”
程一鑫父母早年南方務工,他野蠻生長,自小邊沒有讀書的氣氛組。
都說人長得帥,讀書是兩個極端,要麼高嶺之花年級第一,要麼狐朋狗友環繞不學無。
程一鑫顯然是后者。
他上學期間一向歡迎,自由散漫放縱不羈,也沒干什麼出格的事,無非是逃課打打球,組隊打打游戲。學習差得可以直接混社會,好在他瘦高又長,發力還不錯,高中就讀了校練短跑。
練短跑有幾個能出頭,沒指走這條路,天翻墻出去,起初跟人學修手機是掙個零花錢。后來,正好高考考不上,直接出來為二手手機事業添磚加瓦。
程一鑫沒讀過一天大學,英語水平實在是掉渣子,不甚在意。
“我讀的不是Martin嗎?”
等馬丁反應過來,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又被當作苦力,替程一鑫舉著閃閃亮亮的手機殼展示架,程一鑫還借著高優勢,跟他勾肩搭背。
作為悅刻的門面,馬丁是很知道自己有一張俊臉的,惟一的短板就是高。
連程一鑫這種瘦竹竿,肋骨能數,肩胛骨當翅膀,營養不良的瘦削樣,都比他高出好一截。
程一鑫愁眉不展地馬丁肩上,“我跟你說,月亮不睡我不睡,醫院等我來繳費。”
“啥?”
“不能再熬夜了。就你這樣,天天晚上出去伺候富婆,遲早要完犢子。”
馬丁松了口氣,“我昨晚沒去,不對,我怎麼就伺候富婆了,我朋友……”
他話音未落,程一鑫轉過來,瞪著一雙黑眼圈嚴重還布了的眼睛,“我熬夜以后,眼睛出問題了。”
這麼一看,是有點嚇人,馬丁嬉笑的俊臉凝固了,“咋了哥?”
程一鑫再次長吁短嘆,“唉。”
“哥,你別嚇我啊?”
程一鑫憋著笑,“我咋就看不見我支付寶和微信里的余額了呢?”
“會不會你點了那個藏的星號?”
“不會,全是0.00。”
“啥?”馬丁愣了一秒,瞥見程一鑫欠揍的笑容,“靠,又特麼耍我,你那活該支付寶里一錢沒有。”
“噗嗤。”
“笑個啥。”
“哎,鑫哥,你來看看哥的。”
不像馬丁剛來一年多,程一鑫待七八年了,這大世界里無人不識。
大世界的小商販鱗次櫛比,一樓全是賣手機零配件,1:1的華強北Air Pods,磁吸保護套、磁吸充電寶、PD快充頭、磁吸無線充,像這樣方一千七的四件套,這里一百多就可以到手。
一樓這些大老爺們兒,閑得無聊,聞言跟他倆湊熱鬧瞎起哄。
“我這不僅支付寶余額是0,我花唄還欠八百塊錢。”
“誰還不是啊,我去開信用卡,人家問我經濟來源,我都得寫個其他銀行信用卡。”
“哪像馬丁,經濟來源能寫富婆。”
馬丁一張俊臉繃不住,要不是程一鑫在旁邊,他一般不往大世界里面溜達。
他年輕又電力十足,實在能招惹顧客,這大半年前前后后換了不下五個白富朋友,雖然都是玩玩就散,但誰能不化檸檬呢,見到馬丁總要怪氣。
也就程一鑫不嫉妒他,原因無他,整個大世界商城里,就程一鑫有張比他更360度無死角的帥臉。
程一鑫還是那種天生的冷白皮,曬紅曬皮都不會曬黑的。可惜不修邊幅,力求社會,每件服都印著“鑫哥二手手機收售修”,叼的不行。
程一鑫開店,靠值打顧客,靠技征服男顧客,再加上一張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,在大世界無論男老通通拿下。
馬丁原本視程一鑫為搶飯吃的對手,發現程一鑫賣藝不賣,還總幫他講話,就開始鑫哥前鑫哥后的湊近乎。
程一鑫打了個響指,“bb,看不起誰呢。今兒有個,約了我一早來修手機,沒準兒我也能蹭一富婆飯票。”
“鑫哥,你有男顧客嗎?哪個不是?”
“你不是男顧客啊?”程一鑫拿回手機殼展示架隔著攤子開玩笑敲人。
他語氣嘚瑟得要命,“你有本事下次別找我給你整手機,都說你那個破手機,換一個。我店里隨你挑,都給你骨折。你那麼丁點兒存,一周刷一次機都嫌慢。”
現在修手機70%的人都是找同行修掙差價,最跟客戶說“回頭拿”,轉手就給別人修了。難得的是,程一鑫就是那剩下30%,這里不商販都是他的男顧客。
剛剛酸不溜丟說馬丁的店主訕訕地坐下了,“還能用,還能用,明明兩周刷一次。”
陪程一鑫逛了半圈大世界一層了,馬丁回頭瞥了眼大門口的悅刻店里,沒顧客進去,干脆繞一大圈送程一鑫上電梯。
等走遠了剛才那幾個湊熱鬧的,馬丁低聲音問,“鑫哥,你想開了?”
程一鑫掏了掏耳朵,“啥玩意?我有啥想不開的?”
“就是……”馬丁一張臉憋得有點紅,他這人,該流氓時候流氓,該清秀時候清秀。一說起這種話竟然面,招來桃花都是姐弟。
“我是說富婆,你要是想的話,我給你介紹資源……”
程一鑫臉上也流出馬丁那種嬉笑,“那可不?年輕的時候覺得自己牙口好,年紀大了只想說……”
程一鑫仰頭嘆了口氣,賤嗖嗖地啊了一聲,“富婆啊,我不想努力了。”
招得周圍店主都哄笑,馬丁翻了個白眼,“你比我小呢,別你鑫哥就上天了。”
馬丁一聽就知道程一鑫無意于此了。
每次就知道口嗨,說不練。
可惜在大世界里就程一鑫一個能吹牛的朋友,馬丁還是忍不住跟他八卦。
“你知道嗎?對面那個千銀手機的老板兒最近回國了,長得漂亮,材好,會法語英語,小提琴,從小跳舞……”
程一鑫敷衍著替他總結到位,“知道知道,人間富貴花嘛。”
“對對對。”
程一鑫撇不屑,“別想了,財閥千金肯定是要贅的。”
“神了,你咋知道?”馬丁眼睛一亮,“人家說千銀電子,別看董事長姓張,其實是他老婆姓金呢,千銀千銀,千銀等于金。爸當年就是贅的。現在還給他兒招倒門的,真是聞所未聞。”
我咋知道?
程一鑫了后槽牙,當然是人間富貴花本人金瀟,五年前親口這麼跟他說的。
當驗人間疾苦,他當歷經人間失火。
毀了他能沒心沒肺聽《水星記》DJ版的能力。
終究是陌路殊途。
程一鑫不搭茬,馬丁討了個沒趣,一低頭被閃閃亮亮手機殼吸引了注意力。
“哎,哥,哥,你這手機殼啥時候進的,好看吶。”
“那你拿,一百塊便宜給你。”
“日,你當我沒看見,你這上面寫的十五一個,二十兩個,賣我一百?”
程一鑫這種鐵公,怎麼會饒了他,“十塊錢,趕給老子發紅包。”
“切,小氣鬼。”馬丁滋滋地邊走邊換上手機殼,“哥,要不你來我店里整一個,給你打八折。”
馬丁拎起脖子上掛的金屬煙桿,惡作劇似的噴了程一鑫一臉,又沖他眨電眼。
煙霧彌散,程一鑫皺著眉,把修長的手指一蜷,撥拉自己蓬松的劉海。
他原本染的遠峰藍,iPhone13同款,前段時間他拿了一批貨打算帶帶貨。結果沒洗兩三次,生生褪灰,配上他白皙倒酷炫的。
他紋理燙過,三七分,側邊頭發卷而蓬松,就是有點擋耳朵。這一通撥拉,可算出耳朵上夾著的煙,實在與灰混為一。
程一鑫得意洋洋,甩甩頭給他看。
“瞅見沒,哥這種,純爺們兒。”
程一鑫跟人邊打招呼邊上了六樓,大世界六樓人稱濱市二手手機天堂。一路人見人聽了無數聲鑫哥,等他晃晃到自己的店門口,已經二十分鐘過去。
還真的有個在玻璃柜子前等他。
程一鑫吹了聲口哨,“喲,來了?”
生很快據他衛上醒目的“鑫哥二手手機收售修”字樣鎖定了目標,舉起爪子揮了揮。
輕咳一聲,拿出手機,指了指微信,有點難為,“是鑫哥嗎?我,安妮小寶貝。”
來他這兒的,多半人是人介紹,昨晚加了微信。
程一鑫拿起來看了眼,最新的iPhone13mini,的。
“面容識別還能用嗎?”
“可以。”
“解鎖我看看。”
程一鑫樂了,“喲,外屏碎了,好在屏沒事。”
安妮不覺安,反倒很傷心,“上周不小心從上鋪摔下去,我室友說,你這修得又好又便宜。”
程一鑫出一大把鑰匙,挨個把玻璃柜的鎖都開了,嘎吱嘎吱地推開玻璃。他把背包放下,掏出來一把手機,全用防摔泡沫一層層纏著,橡皮筋捆著。
程一鑫利索地收拾,一邊問:“想怎麼修?”
“換,換屏幕。”
換屏幕是個輕松掙錢的活兒,本來一個玻璃蓋板兒百來塊錢,但外屏分離實在麻煩,手機維修店基本上就給外屏一起換了。
多掙錢不算,還能把人家換下來的屏吞了。
再黑心點兒的,順便給人拆換一兩個原裝零件,拼拼湊湊能整個組裝機。
這種門兒不清的妹妹,換家店肯定被坑。
程一鑫搖了搖頭,“我給你就換蓋板兒吧,三百五。”
“能便宜點嗎?”
一通講價,三百。
安妮又開始懷疑了,“那,為什麼蘋果方都要兩千?”
“那三百五,”程一鑫嗤笑,“售后都給你換總,外屏一起換了。”
“我如果像售后那樣修呢?”
當初人間富貴花跟他說,不能掙黑心的錢。如果被人只有外屏碎了,不能把人家原裝的屏也換了。
程一鑫努力掙扎,但要真有人這麼傻非要一起換呢?
人間富貴花金瀟同學思考半天,再次生氣,說他就是想鉆空子。
程一鑫心冤死了,自打答應了金瀟各種要求以后,覺自己賣得哪是二手手機,賣得簡直是天地良心。都闖社會幾年了,總被一還在上學的小姑娘教做人。
程一鑫得不行,大爺一樣抖著,夾腳拖鞋搖搖墜,“只要我沒有道德,就不會被綁架。”
金瀟氣勢洶洶,“我道德綁架?我對你本沒抱幻想,我知道你愚蠢,輕佻,頭腦空虛,我知道你的企圖,你勢利、庸俗。”
程一鑫嘆氣,損人利己,“頭像越,罵人越狠。”
金瀟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,他但凡能聽懂說的話,就知道這句話后面是什麼,在說姆的《面紗》,“我知道你是個二流貨,然而我你。”
的自拍頭像是新換的,還想問他好不好看呢。被他這麼一通怪氣,再無通的,扭頭直接跑出大世界。
氣得金瀟當晚改了個全黑頭像,直到程一鑫換了一周頭像才原諒他。
——都怪馬丁沒事兒提什麼金瀟。
程一鑫手里鑰匙咣啷響,凳子吱呀一聲刺耳的響聲,往后退了一截。
他低下頭,從底下柜子里出三種屏幕,在他修長而蒼白的指尖,薄如魔師甩出的撲克牌,在玻璃柜子上一字排開。
程一鑫給逐一介紹,“國產LCD三百五,OLED四百五,原裝拆機屏嘛,看,你可以自己挑,千八百的都有。”
安妮聽懂了,四五百換下來還是不如原裝的顯示,把頭搖得像撥浪鼓,“那我不換,就換外屏。”
又糾結起來,“但是……”
安妮糾結起來,程一鑫也不催。
既然來了大世界修手機,方圓第六層他就沒有競爭對手,最后肯定會把換屏的錢掏了。
程一鑫把柜子上堆積如山的手機清點一遍,挨個摘下來纏著的保護套,一部部手機重新擺在玻璃柜門紅布上,排列整齊,間距平均。
又檢查上面著的鑫家標簽是否完整。
期間有一搭沒一搭地跟生講話。
“外屏真的可以分開嗎?”
程一鑫語氣疏松平常,“又不是分手,哪有那麼難。”
像金瀟,當初微博三天兩頭罵他。
后來還不是,讓屬于他的記憶埋葬在昨天。
“咳咳,”安妮笑得被噎住,“為什麼別人都讓我整個一起換?”
“因為別人沒這個技。”
“鑫哥,你……技靠譜嗎?”
“你猜?”
“……”
“那,”雖然在讀大學,但家境不錯,只是自己掏零花錢有些難。鑫哥是問的最便宜,聽起來又最靠譜的了。
還是猶豫半天,“你會不會騙我?”
程一鑫慢條斯理地看一眼,“會。”
安妮瞪大眼睛:“???”
程一鑫挑眉:“不騙你我怎麼掙錢?”
“要不,你養我?”
“噗,”安妮笑出聲來,遭程一鑫連環毒舌和搞笑,最后這下暴擊,扶著玻璃柜臺,直接撐不住了,“你竟然……是這樣的鑫哥。”
程一鑫嘖一聲,“不好意思,帥到你了,要賠錢嗎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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